副标题:目光里的惆怅
那是一个晚上,从桔园新村姐夫家出来,与妻在资水河畔漫步。横跨资江的低水坝大桥上,河风习习,凭栏远望,禁不住有些怔怔。妻说:怎么啦?傻傻的。我说:我是傻傻的。你明知我是傻傻的,却问我傻傻的,你这问就是傻傻的。你这问是傻傻的,那么你这人也是傻傻的。妻说:有病。不可理喻。
是的,不可理喻。生活有时不可理喻,感触有时不可理喻,思绪有时不可理喻。譬如,此刻落入我的目光里的并非两岸闪烁的灯火,如织的车流和栉比辚次的繁华,而是些许淡淡的惆怅——就真的不可理喻。
但于我而言却是真真切切的。我知道,生活在踏踏实实地行进,而每一步的跨越,总会有新的东西生长出来,也总会有旧的东西遗落失去。而这种遗落和失去,于时代发展大势而言,是大浪淘洗掉的沙垢,但于个人而言,却可能是一笔弥足珍贵的财富。我记得我第一次看见资江的时候,还刚刚能够走路。那时的人,大多还没有见过汽车。所以东坪有汽车经过,总是能吸引许多好奇的目光。而现在有罗马广场了,也就不过一眨巴眼的功夫。好象斯巴达克在斗兽场击败雄狮穿越时空活转过来一样,他的后裔莫非也落户到了资江河畔上?即便斯巴达克真的活转过来,在罗马广场闲逛。我想东坪人一定不会象第一次看见汽车般张惶。他们既然能将异域风情移植到这里,就有吸纳五大洲风云的气魄和胆量。哈罗。拜拜。如果是新潮的帅哥可能会上前搭讪,而一个前卫的女子,甚至可以飞去一个媚眼儿的。所以,斯巴达克,您一定不要奇怪。
我之所以怔怔的。是因为我现在无论在哪个时段眺望资江,都没有了那矮矮的瓦楞上匐匍的炊烟。那错错落落凸凸凹凹的吊脚楼总喜欢将炊烟象诗歌一样铺陈到江面上,让那些孤孤寂寂的窄窄的舟子阅读。江面总是很开阔,江水总是很澄碧,山峦总是很静穆。有木浆一下一下地划着水,波纹一圈一圈地漾开。有人将网撒了下去。撒网的人却不收网,用一个褡裢里的火石将纸媒点燃,吸一囗烟,让目光无目地眺望。有鸬鹚立在船舷,我们叫它啄鱼鸟几。这啄鱼鸟几兀立,黑黑的一团,脖胫白白的,套着一个箍。蓦地飞起,箭一般射向江面,水花溅起。一条鱼被衔了出来,在空中作无奈的挣扎。啄鱼鸟几回到船上。船主将鱼取下丢进桶里。若是小鱼就喂啄鱼鸟几。有帆升了起来,在江中宛若一面旗帜。撑篙的是放排汉,排在滩上若一排射出的箭,风浪颠箥,惊险而刺激。而炊烟仍浮在水面上,柔柔地如一个女子。
忽然就下雨了。都缩在屋里,听瓦楞上的水响。有人伸出头去,从窗格子里往外张望。屋里问:涨水了么?张望的人说:还冒呢?屋里就有人兴奋地叨叨起来:涨一河大水就好了。好看大水。上次河沿的犟伢子就在前头的河湾处用篙子钩住了一头涨下来的猪呢!那真是好福气。张望的人说:莫作孽!一个有福的人一个背时的人跟着呢?那个被水涨去猪的人家,不知哭成怎样呢?作孽嗬作孽。街弄子里面有人走动。油纸伞撑开了,如果是少男少女,说不定撑住的是一份爱情。若果不是少男少女,那么撑住的就是一份柴米油盐的日子。戴斗笠的赤着脚,叭叭叭地让水溅起老高。踢踏踢踏的,是高脚马。踩高脚马的多是去读书的孩子。都挺神气的。有的骑的是一字脚,有的踩的是八字脚。踩八字脚的还能跑,两只手握着高脚张开,象一只鸟儿张开双翼一样。骑一字脚的也能跑,但水平明显低了许多。还有踩剪刀脚的,有点类似耍杂技。一霎时,过兵一样,街弄里全是靑春的声音。叭哒叭哒水响,是木屐。木屐喜欢朗诵,叩着青石板,叩着砾石,在深深的街弄里抑扬顿挫。木屐不喜欢速度,它本来就是一把胡子的产物,有点老态龙钟的高傲。慢条斯理地显摆着,不疾不徐地有点类似乡下老学夫子吟咏。就有了炒菜的声响,香气也透了出来。有个端土钵子大囗扒饭的后生就嚷嚷了:炸的是河鱼吧?香死咯人啦。就从街那边走过来,从锅里一筷子戳了一条放进口里:我那边有豆豉呢。还有油豆腐,你们也过去尝尝吧?不过没有河鱼好吃。话冒说完,又伸筷子从锅里戳了一条:别舍不得,等下我去河里,随便也能给你捞个一二斤,是啵?这河里有的是鱼。我有的是力气。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有人伸出头来问:时间都去哪儿啦?怎么我的木屐不见啦?就有人回答:去古董市场看看吧。现在改了个名字,叫文物。据说老值钱了。问的人感慨: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忽然间懵懂,丢失了木屐。靑石板不见,吊脚楼烟息。高脚马声响,睡梦里依稀。
还有个癫子一样的人作歌:淸鼻涕木马,白胡子木屐。老弄堂深深,灰屋檐低低。靑石板凸凸,河卵石稀稀。若有人寻觅,只剩下嘘唏。
时间都去哪里啦?朱自淸先生用《匆匆》告诉我: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在默默里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象针尖上一滴水滴到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到时间的流里,没有声响,也没有影子。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象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我与妻默然着,走了回去。半夜里,忽然电闪雷鸣的,是那种一道闪电追着一道闪电,一个炸雷赶着一个炸雷的电闪雷鸣。雨象瓢一样泼了下来,哗啦哗啦的惊心动魄的水声。涨水了么?我走到阳台上。看不到资江,只有一幢一幢的高楼挤压着资江。资江咆哮了么?耍脾气了么?歇斯底里了么?横冲直撞了么?让河岸惊颤了么?让船帆发抖了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目光已穿越了半个世纪的时空,在镇东桥旁,有一群孩子在沿河街上看一匹浑黄的烈马奔腾。那是一种排山倒海的呼啸,一种惊涛裂岸的恢宏。孩子们尖叫着,惊呼着,兴奋着,惊悚着,恐惧着,张狂着。江水喘息着,吐着一串一串的泡沫,黄的旋窝。有树木漂流下来了,上游一定倒塌了不少房屋。有一只羊还是一头猪在风浪里浮沉。水已经平着镇东桥的桥墩最高处了,柳溪水逼着回流——资江的愤怒已抵达极限处。有人落水了。是一处山崖崩溃。落水的定然是个女子,波涛里浮沉的是花色衣服。刹那之间,也就是小说里常说的套词: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人箭一般射向江水。向那个女子扑去。一定是浪里白条,是敢立潮头唱大风的资水真汉子!一河沿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忽然间欢呼声起。女子被救起。而那个汉子,却那么羞涩,悄悄地选择了逃离。
这就是一条壮阔的大江常常平静地述说的故事。
这就是江流在亘古的岁月里导演的一部微电影。
我的眼睛好有一些湿润。这种率意的生命粗犷,这种任性的生命强悍,是否真的就永远消逝了。那些波涛里踏浪汉子们,你们现在在哪里?是否也已经早早的白了双鬓。你们的儿孙们可否还有那种冲天的神勇?可否能仰头喝干一壶白酒而毅然决然地踴身跃入江流里,与脾气暴躁的江涛作深情一吻?可否能在千里狂波中架一条小舟如一片树叶一样跳一番别样的激情的街舞?
我不知道。
可能不会了。真的不会了。人被知识和理智武装的时候,英雄和豪迈也一定会减弱和消融。有人说,现代人走进了纤细和柔弱,男人都女人腔了,生命在扭怩作态。那种野性的呐喊,只属于过去。
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正确,我只知道这就是生活。
雨还在下。附近有人在唱:“时间都去哪了,还没好好感受年轻就老了。生儿养女一辈子,满脑子都是哭了笑了。时间都去哪了,还没好好看看你眼睛就花了。柴米油盐半辈子,转眼就只剩下满脸的皱纹了。”
歌声在夜晚的天空飘荡,委婉而伤感。
我回到桌前,铺开稿笺。写下以下一段话,作为本文结尾,表示我对逝去的生活的一种感动和敬意:
我曾以《遥远的江河》写资江,说资江已越来越远地离开了我的生活。但其实在骨子里,资江总是时时在温暖和感动我。它以它的蔚蓝和浩荡擦拭我的目光,也换洗我的灵魂。当我把目光从江面收回,将自己投入平庸的生活,平凡的劳作,我发现内心总有蔚蓝和静穆象水流一样漫出来,一些涟漪荡漾的生存细节和感悟,使晦暗的日子变得明亮。我明白,这是资江,资江加入了我的灵魂,资江注视着我的生活。虽然我白了双鬓,但资江现在依然在我生命里流动。
来源:梅城镇中学
作者:陈明和
编辑:刘强